品味蘋果︰楊紫燁實拍年輕人 爭氣!香港一定要發聲

品味蘋果︰楊紫燁實拍年輕人 爭氣!香港一定要發聲

By 冼麗婷

楊紫燁導演  爭氣

楊紫燁把一群香港中學生克服困難,成功演出音樂劇的過程拍成紀錄片,搬上大銀幕,讓社會反思多年的教育方向。黎樹雄攝

有些時候,要相信年輕人,正如大部份人年輕時都很相信自己。

拍攝紀錄片20年,1977年已從香港移民美國的紀錄片導演楊紫燁(Ruby Yang),為佔領運動的學生而感動。

「你還看香港是家?」記者幾日前在電話問女導演。

「我現在感覺香港更有趣,在這個大時代,更加要留在這裏。」女導演跟世界上很多人一樣,都被香港年輕人觸動了神經。

「這次非恐懼是覺醒」

個多月前,記者跟楊紫燁談她的最新作品《爭氣》,那是以香港年輕人為題材的紀錄片。德望學校畢業、離開香港37年的女導演當時對記者說,現在來香港,是帶着一種重訪心態。彷彿已成過客,香港留給她的記憶,還是以往生氣勃勃、為口奔馳的人情城巿。近40年了,不論留下來的人,或是走了的人,一時間,還是不能接受香港成長需要經歷的矛盾。曾經年輕反叛,現在成為年輕人的上一代了,在香港變成利益貧富政治兩極化之時,無法承受她的尖銳。

個多月後,佔領運動擺在眼前,曾經有人想像為黑色的夢魘,年輕學生卻偏偏展現秩序與自重,黃色雨傘下的夢想,建立理想桃花源的速度比香港地產發展更神奇。七年前以《穎州的孩子》奪得奧斯卡最佳紀錄片導演獎的楊紫燁,任教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,學生都出來拍攝佔領現場,她自己則在最初幾天,於金鐘四處獵取重要紀錄。像很多親身到現場的人,打開眼睛看新一代學生與政治,民主不是等待,學生跟她說:「你是不是香港人,是香港人就會走出來。」

這一齣天天還在繼續發展的香港紀錄片還沒有結局,女導演感覺香港醒了,「67年暴動的時候,人人都是恐懼的感覺,但這一次是awakening(覺醒)。」在內地生活拍攝紀錄片多年,早就明白社交媒體暗藏顛覆威力,民主以前是top down(從上而下),現在是bottom up(由下而上),「何況香港小孩子這樣醒目,一定會走出來的,我並不驚奇。做不做到不重要,香港命運在香港人自己手上。民主不是簡單的事情,能不能達到目的還有很長的進程。」

楊紫燁八十年代在三藩巿修讀繪畫藝術後再轉修電影,實習時替王穎(女演員繆騫人的丈夫)的電影剪接,參與的電影包括八十年代引起注目的華人電影《點心》、《喜福會》及《一碗茶》,後來替不時涉及爭議話題的美國華裔女演員陳沖執導的《天浴》剪接,奠定地位。深秋黃葉,由李察基爾主演的愛情小品《紐約深秋》也是她手下剪輯的作品。

剪接是一齣電影的編輯,掌握大局,謹守一分一寸的保留或捨棄。流着畫家血液的楊紫燁,擅於捕捉美麗畫面,透過《爭氣》把一群香港中學生搬上商業影院大銀幕。這一群學生,或學業有問題,或品行有缺點,也有視力有障礙,要他們合力排練一齣音樂劇以至成功公演,從一開始,要有人願意相信他們。

被學生苦練演出感動

壞學生變好學生、克服殘障的故事很多,《爭氣》最大張力是看着30個未踏過台板的學生拉合訓練,每人來自各階層而且問題眾多,總監經常面對顧此失彼的沮喪局面,最終令他們成功演出,不但是學生爭氣,背後的音樂與舞蹈老師、製作人員甚至校長,全部一樣不能放棄。

香港人過去俯伏於殖民教育與社會,歷數十年災難式考試定生死、學業論高低、職業論英雄,挫敗太多,無能為力,深刻烙印不自知,它沒有摧毀我們的生活,卻摧毀了不少人的自信心。大人與小孩都害怕面對的,在紀錄片裏展現。當大家看到事情有意想不到的美好發展,不期然流下複雜的眼淚。片裏的人物,都在我們身邊出現。有時候,最不能面對困難的,可能是大人。練子諾的母親,本來不能接受兒子失明的事實,起初拒絕讓他登場或是出現在片子裏,直至她來看綵排,浸在兒子歌聲裏,她掩着嘴巴鼻子,不斷流淚。

集畫家、電影剪接及紀錄片導演於一身的楊紫燁,有傾聽心靈的敏感度,細膩的畫面剪接,為母子找出無聲的對話與遙遠的凝望,感動於此。楊紫燁承認起初接拍這部紀錄片的意欲不大,直至她看到失明的練子諾摸着盲人點字譜獨唱,在猶豫害怕的歌聲裏唱出心裏的希望,深深感動了女導演,決定拍攝這套由利希慎基金及L Plus H贊助拍攝的紀錄片。

港大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亦在古色古香港的儀禮堂(Eliot Hall)特別開闢了一個剪片室,讓演藝學院學生及港大學生可以來幫忙《爭氣》的後期剪接工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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紀錄片《爭氣》裏的中學生,透過排練音樂劇建立自信。

為彭麗媛拍公益廣告

17年前,楊紫燁拍攝反映九七前後年輕人思想狀態的紀錄片《風雨故園》,那時候的年輕人已經成長,當時的小孩子,可能就是今天的大學生。這一刻在佔領運動現場再次審視香港年輕人,令紀實者充滿希望,她很理解年輕人的任性,「我自己也一樣」。那一套「沒有誰可以代表我」的論調,她是很明白的,「年輕人就是這樣,你越叫他不要做,他偏要去做;你叫他吃好東西,他偏偏說fast food很好吃」。往下的路,她希望大家可以互讓,「民主這件事情是不可以立即達到,拍紀錄片也不是今天學明天就能做大師,客觀、批判思考及讓步都好重要。」

曾在北京居住近十年,去年被港大委任為「孔梁巧玲傑出人文學者」,現在居於港大宿舍,未來三年,她希望協助發展社會紀錄片工作。「北京政治氣候已經不宜拍攝紀錄片,政府對媒界管制收緊,要開拍我那類紀錄片會有難度」。她說,2004年舉辦奧運以前,北京氣氛像是很開放,楊紫燁拍了三齣紀錄片,還跟衛生部合作拍攝了一些關注兒童愛滋病的公益廣告,當時習近平的太太彭麗媛是愛滋病宣傳大使,曾以藝術歌唱家的身份,參與她拍攝的公益廣告。但當時楊紫燁根本不認識這位政要太太。「但從2009年到2010年開始改變,好多時政策慢慢收緊了,愛滋病問題變得不再重要。」

「為何收緊了?」

「政權轉移,領導人改變,為了穩定,收緊了。」

楊紫燁經歷的掣肘,跟香港記者差不多,受到的對待,算是很禮貌。「官員不會來找我,始終我是香港人,但當地的攝影師,一進去拍攝的地方,就會有人請他吃飯,從午餐吃到晚餐,會問你正在做甚麼?他會一直陪着你,你甚麼也做不到。好像很熱情的招待,其實是另一種方式的監控。即使中央台也是一樣,因為省政府是獨立不受中央外來影響的」。

拍攝紀錄片跟採訪不同,不可偷偷拍,攝錄機一拿出來,人們就開始圍觀,在農村裏,書記很快就會來,「本地人帶着我,叫我快些走,你不想書記來請你吃飯,快些走好了」。她不想連累當地人,也不想連累當地攝錄團隊,「今天我Ruby可以走,他們卻好害怕,我不想影響他們」。

「正正因為這樣,中國才更需要拍攝更多紀錄片,你作為紀錄片導演沒有好奇心嗎?」記者問。

「我轉一個方法,用內地新導演。過去兩年在上海,我做監製,由他們拍攝方便一些,去某些地方,要偷偷進去,我去很快就會被發現。待他們拍好了,我幫助他們做好一齣紀錄片,再在北京紀錄片機構提案」。

生於香港的美國女導演一直是個用決心突破環境的人。「八十年代美國傳播媒很少華人面孔,一個華人都沒有,當時只有宗毓華(Connie Chung)一個華人記者,電視上全是白人」。當時有亞洲人組織爭取在公眾電視台播放亞洲節目,後來更爭取政府資助籌辦美國亞裔電影節。起初參展的電影只有幾部,她丈夫在美國讀電影,當時拿了畢業作品參加電影節,後來在三藩巿從事電影發行。他是跟徐克、方育平及許鞍華七十年代成立火鳥電影會的第一代人,後來不少人成了八十年代香港新浪潮電影派。

「那時候很多華人開始拍攝紀錄片,我除了參與故事片,也參與華人紀錄片,後來愛上了紀錄片,因為是關於真實的人,每一次拍攝都發現很多事情,投入他們的世界,很多感覺,而且在故事片學到的很多技術都用得着」。身處外國,紀錄片工作讓她見證世界裏中國人身份的轉變,「30年後變化太大,中國變了強國,八十年代中國沒有一部戲是主流的,除了王穎的藝術電影《Chan is Missing》,到《Joy Luck Club》(喜福會)才是主流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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佔中運動演化成雨傘革命,楊紫燁感覺香港社會像已經醒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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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繪畫修養的紀錄片女導演眼裏,佔領運動中少年為警員雨中撐傘,是最美麗的畫面之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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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紫燁認為香港是個自由開放社會,香港勝在自由,年輕人需要表達。


保持中立 不拍佔中

李安拍攝《卧虎藏龍》已經是九十年代的事。她間接認識李安,一個能夠在荷李活立足的成功導演,背後要有強大團隊,「他讀戲劇,想拍故事片。人人機緣不同,我投入了紀錄片」。她替陳沖剪接《天浴》(1998年)之後,接手處理其他大片時,遇到一個西人問她:「你是一個中國人,你怎懂得剪接西片?我回應他:『剪片藝術是不分種族的。』」她與陳沖都不是美國土生,要掌握美國片,得加倍用功,「這不是我獨有的經驗,所有華人都要加倍證明自己的能力,所謂爭氣,一定要爭氣」。她笑起來,重看以往的困難。

2001年楊紫燁為美國前總統詹森(Lyndon Johnson)新聞秘書Bill Moyers的紀錄片《成為美國人:華人的經歷》(Becoming American:The Chinese Experience)擔任剪接編輯,成為多所中學大學的教材。移民美國後所走的路,楊紫燁一直相信自己。當年在三藩巿修讀繪畫時,只有八個亞裔學生,其中三人來自香港,其餘是台灣及日本人。媽媽原想她讀商科,但喜歡藝術的父親一直給她很多壠發,她喜歡畫畫書法,與他有關。

「爸爸寫作出色,希望當作家,但在戰爭年代,那是艱難的。國內入大學時,他依舅父勸告修讀了化學工程」。誰人年輕時沒有理想?父親想當作家,最終變了一個讀化學出身的香港膠花廠老闆。命運,除了自主,還有大時代因素。

生於和平的一代,楊紫燁哥哥在美國拿了博士再攻讀博士後,最終當上大學教授,姐姐則嫁了醫生,生活很安穩。哥姐滿足了父母期望,讓兩老容得下小女兒Ruby的任性及反叛。美國藝術路上,她遇到很多好老師,鼓勵她堅持。今天潛意識裏,她希望回饋社會。因為喜歡音樂、喜歡藝術,拍攝《爭氣》是一次很好的機緣。

百多年來香港人身份都在尋覓兜轉,紀錄片經驗孕育楊紫燁的社會觸覺,她感覺香港現在很多憤懣,是以前沒有的。「年輕人需要表達,香港是個自由開放社會,香港勝在還有言論自由。為香港一定要發聲。」這是她早前在訪問裏對政改爭議的意見。

女導演圈子裏的朋友,去年已經開始開拍佔中紀錄片,她選擇不拍攝佔中,除了沒有準備,也與實際條件有關。「佔中有立場,我要中立,不想單向地給當事人一個平台傳播他們的政治訊息。我希望幕前幕後都有接觸,因為他們台前幕後都一個樣子。拍紀錄片,要跟回家,behind the scene,政治人物一定有立場,他不會給你看真正的一面,這是我作為製片人一個考慮,我不偏頗哪方,也不讓他利用影片作政治平台,我要用很立體的方法,若他讓我貼身跟三個月,了解由返工到回家如何跟孩子說話,我才會考慮」。反而,她有興趣在提出溫和學者政改方案十三人中,選較年長的一位去拍攝紀錄片,「為甚麼現在才要發聲,背後原因,是我想知道的。」

紀錄片導演看人性多於揣摩政治。佔領金鐘路上,她跟學生閒談,看到大的跟小的補習功課,成立專門學會討論議題,學生那種純粹的理想與真誠,最能打動她,也讓她想起《爭氣》紀錄片裏的學生。無論是音樂劇,甚或是一場民主運動,給年輕人一個舞台、一個機會,他們或會有意想不到的精采表現。(《爭氣》現正在香港上映,門票收益撥歸慈善用途)

原載:蘋果日報  2014年10月19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