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觀奧斯卡導演
By 何靜瑩
去年初夏,一個愛看電影卻不諳電影業的我,居然不知好歹地向奧斯卡得獎導演楊紫燁(Ruby Yang)揚言:「這齣電影要拍成九十分鐘,才有機會在戲院公開放映,擴大對社會的影響力。」
怎料,Ruby 竟認真對待我這番建議,說:「九十分鐘的製作費很昂貴。紀錄片在香港屬小眾電影,沒有明星,只有一批參與音樂劇的中學生,戲院願意播放嗎?」
憑着一個信念和心裏的一團火,我們開始摸着石頭過河,有時一步一驚心,有時是喜出望外的新發展。我們獲得利希慎基金的支持,亦請教過一些電影發行商,打了不少強心針。
Ruby 最大的願景是為香港培育一批年輕紀錄片人員,於是她設計一個混合式製作團隊,有最專業的攝影師和後期製作人員,也有初出茅廬的年輕人,同時從夥伴學校中招募幾位對攝影有興趣的中學生,再加幾名來自香港演藝學院及香港大學新聞學系的實習生。Ruby對藝術和品質向有很高要求,這樣一個糅合專業和教育目標的「collaboratory」(即 collaboration + laboratory)是創新的實驗,也給她莫大的挑戰。
她一邊指導年輕攝影師,一邊要求團隊做好艱巨乏味的「下欄」工作,包括臨場筆記、backup、筆錄訪問。她還肩負導師的責任,輔導某些在拍攝過程中新認識的同學,又格外關顧心光盲人學校的學生。
總之,Ruby 的專業運作一絲不苟,不管團隊裏的學生有多幼嫩,也不管很多人只顧拍攝而不屑那些瑣碎的行政,她都要求大家學習全套功夫。不消一週,她就把一間小班房改裝為臨時工作室,把一隊來自五湖四海、有心而乏術的年輕人,變成一支刻苦耐勞、戰鬥力驚人的游擊隊伍。排練時一旦出現突發,就有學生馬上拿起錄像機跑到隔壁的練習場地進行拍攝;如無特別事情,他們就返回臨時工作室,處理沉悶的行政工作,繼續扎根。
我發現 Ruby 的精力驚人── 外景一拍就一整天十幾個小時。她預計的拍攝時間永遠拿不準,因為她的好奇心特強,每當在訪問過程聽到、看到任何令她動容的事情,她就要查根究底。
香港是一個充滿雜音的城市,為了音響質量,達致最寧靜的效果,每做訪問時 Ruby 務必關上窗戶,哪管夏日炎炎,連風扇和冷氣也不許打開。日後當大家看到這部電影裏的訪談時,請想像拍攝人員和受訪者正處於密封的小房間內,在兩枝大燈照射下、汗流浹背地完成訪問!
Ruby 經常掛在唇邊的教導是:「Learn to be invisible at the appropriate moment。」當導師嚴厲訓斥學生時,學生會有很大的情緒起伏甚或哭出來,所以鏡頭要從遠距離拍攝,既尊重當事人的感受,也不會干擾他們的情緒。
拍攝隊的投入感都是 Ruby 耐心指導的成果。她教導學生要用觸覺來拍攝紀錄片,心到,眼到;可眼睛又不能光看着攝影機上的小鏡頭,而要放眼觀看周遭的動態,眼到,機到。攝影人員還要用耳朵聆聽正在說話的人,才能估計對方下一個動作,以鏡頭同步跟蹤,這樣才能實踐「手中無機,心中有機」!
這些年輕人每天與大導演近距離接觸,認真地投入嚴謹的訓練。他們每天工作八至十個小時,連星期六也輪流回來,放一天假也不願意。我經常禁不住在學生面前慨歎他們如何得天獨厚,十幾歲就能師承國際導演學習最正統的做法,日後他們即使沒有在履歷中提及 Ruby,但只要稍為描述這個暑假如何充實地度過,拋幾個具體例子如筆錄、臨記、建立觸覺等經驗,料已能令面試官動容。
團隊中有一位中六同學,真的報考台灣的大學,希望主修電影。Ruby 也認真地為她寫推薦信,學生最後獲取錄,上週已經開學了。
五百小時的片段,剪輯為九十分鐘的《爭氣》,本週開始,連續五個星期六加映特別場,十月中於全港主要影院正式上映。
回望這年來各種因緣際遇,我彷彿還在做夢,難以置信。
2014年9月11日
原載:信報專欄《故事人生》